2007年12月2日 星期日

《談談方法》



這本書的全名原是《談談正確運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門學問裡尋求真理的方法》。是笛卡兒(Rene Descartes) 在1637年的處女作。大家耳熟能詳的「我思,故我在。」就出自這本書裡。他認為良知,也就是辨別真假的能力,是每個人都有的。造成我們意見分歧的原因,不是因為缺乏良知,而是運用的途徑、方法不同引起的。因此,如果我們想在爭論不休的意見中去分辨出什麼是可靠的事實;我們就無法迴避:透過什麼樣的方法運用良知可以讓我們認識、評斷出可靠的結果?

這就是這本書的出發點。可以想見,經院哲學式的信仰或教條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答案。他提出來的,當然也不會是另外一套教條。所以他只說「談談」方法,用當時通俗的法文寫作而不是學界的拉丁文。而且多次強調他只是如實描繪自己走過的道路,只是一種故事性的,大家都能評判,並且有理由不去遵循。所以儘管書名聽起來很嚇人,但內容—尤其跳過形上學部分的話—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,正文部分算起來不到薄薄的一百頁。

1616年從公學畢業後,他花了整整九年的時間,「在世界上轉來轉去」。1618年甚至在荷蘭參加了新教徒與舊教徒之間的戰爭。冬天停留駐地無所事事的日子,提供了一個獨處思考的最佳情境。他注意到拼湊而成的作品、法律總是不如一手製成的完美;長期發展的古城總是不若規畫好的新鎮整齊。那麼眾人意見拼湊出來的學問,又怎麼會比一個有良知的人依靠推理來得接近真理?我們沒辦法把全城的房屋拆除重建;但是對於那些我們自己相信的那些意見是可以的。所以他日後提出的四個原則,首先就是把原有的成見通通拋棄:

(1)凡是沒有明確認識到的東西,絕不把它當成真的接受。
(2)把難題按照可能跟必要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。
(3)依序從最簡單、最容易認識的對象開始思考,逐步上升,直到認識最複雜的對象。那些本來沒有先後次序的東西,也給他們設定一個次序。
(4)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盡量全面地考察,普遍地複查,做到確信毫無遺漏。

當代科學研究的精神,雛形都在其中了。幾何上運用連串的簡易推理可以完成艱難的證明,使他想像人所能認識到的東西,必然也是像這樣一個連著一個的。只要不誤把假的成當真的接受,遵守由此推彼的必然次序,就絕不會有什麼東西遙遠到無法達到。在那個講求純正信仰的年代,敢大膽地公開如此懷疑的論調,也難怪這本書會被視為揭開近代理性主義的一份宣言了。

後面接著還談了不少,包括在破除成見後,新的認識尚未建立之前,我們能用什麼權宜之計來暫時做為行為的準則。以及他在形上學方面的思考。最後舉醫學為例,說明他怎麼運用這些原則去討論一個問題。 這些內容我就不在這裡重複了。以當代醫學的常識看三四百年前的人怎麼說明心臟的運作,血液的循環其實還蠻有趣的。雖然不盡正確,但整個推理的架構是十分精彩完備的。

(圖另外取自網路):
書中引用醫師哈維 (William Harvey) 的研究。說明微血管的概念及動靜脈的不同。在切口上方適當綑綁,會讓血液流出更多;綑綁在下方,流血減少。




有時候我們對於一個經驗,可以從不同的本原推想出它來。他做裁決的方式也不是主觀而武斷的。「我通常遇到最大的困難就是不能決定他究竟依靠其中的哪一種方式。」「我認為沒有別的好方法,只有安排一套實驗。」

他對這套方法顯然相當滿意。認為自己依靠它「不但解決了許多過去認為十分困難的問題,而且對於尚未解決的問題也覺得頗有把握,能夠斷定可以用什麼方法解決,以及可能解決到什麼程度。」只要憑著它,「有辦法使我的知識逐步增長,一步步提高到我的平庸才智和短暫生命所能容許達到的最高水平。」

這不就是學習的最高境界了嗎?那麼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?

「只是受到兩方面的阻礙。一是生命短促,二是經驗不足。」「這些實驗非常繁重,數量非常龐大。我只有兩隻手,只有這麼一點收入,縱然再多十倍,也無法把它們做完。」「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所發現的東西毫無保留地、原原本本地告訴大家...使後人能夠接過前人的火炬前進。把多數人的生命和成績匯合在一起,我們群策群力,就可以大有作為。」

今天我們一個月出版公開的研究,可能就比整個十七世紀要來得多。裡面有多少,是抱著相同的初衷呢?今天我們依然在問:如何分辨哪些認識是可以相信的?而這些基本原則傳承至今,被用另一種教條的形式直接教授給我們,即便他們的內容是反教條的。我們還能夠感受到形式背後的精神嗎?也許我說有,又到什麼程度呢? 借用杜威的話,是「個人內在的衷心領悟,是在經驗中得到而且檢驗過的信念」還是「二手的、憑藉符號傳達的領會,領會的是一般人相信的東西,距離親身經驗遙遠的資訊」?

既然沒有明確認識的東西我們不輕易接受,既然檢驗是確定真相的途徑。既然領會本身是個差距極大的光譜。當我說「我懂,我理解」的時候,這樣的想法難道不該被檢驗嗎?甚至其餘的,難道我們的一切自我想像不該被檢驗嗎?我們是誰,我們的喜歡、我們的愛,又有多愛呢?我們願意為它付出多大的代價呢?真正的信念帶動行為,行動難道不是一種檢驗嗎?

說了這麼多,其實我覺得整本書裡最美的段落,倒不是後面這些縝密的思考產物。而是在全書一開始的頭幾頁。那些關於少年笛卡兒探索的自白。

「我自幼受書本教育,由於聽信人家的話,認為讀書可以得到明白可靠的知識,懂得 一切有益人生的道理,所以我如飢似渴的學習。可是等到學完全部課程,取得學者資格的時候,我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。我發現自己陷於疑惑和謬誤的重重包圍,覺得努力求學並沒有得到別的好處,只不過發現自己越來越無知。」

「可是我進的是歐洲最著名的學校,如果天下有飽學之士的話,我想那裡應該就有。 我把學校裡別人所學的功課全部學完,甚至十分稀奇古怪的學問,只要撈得到講它的書,我統統讀了。我也知道別人對我的評判,我沒有見到任何人認為我不如我的同學,他們當中有幾位已經被選定為老師的接班人了。最後,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 人才輩出,不亞於以往任何時代。這就使我可以自由地對所有人做出我自己的判斷,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一種學說真正可靠,像從前人們讓我希望的那樣。」

「我們能夠想像得出來的任何一種意見,不管多麼離奇古怪,多麼難以置信,全部都有某個哲學家說過。....我們所聽信的大多是成規慣例,並不是什麼確切的知識;有多數人贊成並不能證明就是什麼深奧的真理,因為那種真理多半是一個人發現的,不是眾人發現的。所以我挑不出那麼一個人我認為他的意見比別人更可取,我感到莫可奈何,只好自己來指導自己。」

是什麼樣的天啟,或是源自何方的自信,讓他可以結論說,世界上其他人的方法都錯了呢?又是什麼讓他認為,自己一個人足以找到這個其他人都沒能找到的東西呢?甚至在23歲的時候,就啟雄心,意圖在哲學上建立起一切學問的本原。我想,當他由「聽信人家的話」、「人們讓我希望的那樣」到「決心自己教育自己」時,那個哲人的靈魂就甦醒了,抖抖身上的蒙塵。

「一到年齡容許我離開師長的管教時,我就完全拋開了書本的研究。我下定決心,除了那種可以在自己心裡或者世界這本大書裡找到的學問之外,不再研究別的學問。 於是趁著年紀還輕的時候就去遊歷,訪問各國的宮廷和軍隊,與氣質不同、身分不同的人交往,搜集各種經驗,在碰到的各種局面裡考驗自己,隨時隨地用心思考面前的事物。」

當他出發以後,後續的傳奇都只不過是水到渠成的篇章而已。